磕掉一地烟灰,就为在市教育局门口拦一个熟人。局里那位胡局长,顶着发毛稀疏的脑袋,肘弯搭一条西装,下面藏着领带金笔礼盒、高级茶叶。胡局笑呵呵往楼道里一迈,一眼瞧见堵办公室门口的人,也无奈:“嗳少棠啊,又是你,我真怕了你呦!……”

办公室里,胡局长私下连连摇头:“少棠啊我实话对你交待,积压在我这儿的条子,有这么这么厚一沓子!”

“你爸爸也电话关照我帮你办这事,可我真无能为力啊,不好办嘛…”

“想异地高考,哪有那么容易啊?如果都那么容易,全国外地边远地区都跑到北京来考,北京考生的优势如何得到保障嘛!”

少棠眉眼深重望着对方:“陕西高校改革开放后投入多少,北京又是多少?但是想从陕西考到北京一类校录取分数线至少比北京考生高几十分,这太不公平。”

胡局长下嘴唇沾了茶叶,往茶杯里“噗”得回吐,摊手道:“不公平?谁都知道我们国家教育资源分配不公,我个人有什么办法?你家里有两块田地,一块是肥沃黑土,另一块是盐碱滩,你如今想要投种耕田想要打造出一块亩产万斤世界一流的良田,你是往那块好地上投入,还是往盐碱滩上投入?当然了,好地它越养护投入就越好,盐碱滩最后就沙化变成内蒙宁夏那一片大沙漠了,可这就是咱们国家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为了效率做出的资源投入上的必要政策倾斜!我们要打造两所世界一流大学,十所亚洲一流高等学府,而资源配置上的优势必然集中在制定政策的少数人手中,要的就是十年内出政绩!不出成绩我们怎么交待?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少棠心底一片寒凉,冷冷地问:“那大西北盐碱滩上住的孩子,怎么办?您帮他们指条明路?”

胡局长叹口气,心更加的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尖子学生都是自己考出来。”

“有本事就挣命,没本事,就认命。”

……

少棠他小舅贺诚,后来看着桌上少棠递给他的档案材料,也笑说,“小棠你八百年不来我这儿露个面,你突然一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我以为你小子要结婚给我送喜帖来的。”

少棠坦率道:“对不住了,舅,结婚喜帖我没有。”

贺诚问:“……仍然没有一个能让你安心定下来的对象?”

少棠不假思索干脆回答:“四年以后吧,到时候应该能有。”

少棠这么说,是脑子里想着他大宝贝儿今年十六,四年以后就是男人法定结婚年龄。那时孟小北从年纪上讲,能真正能嫁给他当“媳妇”,到时他就去跟孟家人坦白。

贺诚说,老子是真没想到,小棠,这么些年你为你自己都没这样奔命过,你为别人?

少棠说北北毕竟是我儿子。

老谋深算的贺总,那天面色突然沉下去,手指戳着孟小北的档案,他不是你儿子。

“最简单的,他要是你儿子,他就直接落到北京户口,他怎么会在岐山?”

贺诚说。

少棠:“……”

贺诚是话里有话:“可惜这小子不是个闺女。他倘若是个黄花大姑娘,做你媳妇他也能落户口,这就赚了,可他这辈子也当不成我的外甥媳妇。男人啊,还是要有婚姻,组成正式的家庭。我不阻拦你爱,爱不爱那都是次要,有一个在家等你、默默扶持你事业的女人,有个孩子延续你的血脉,你下半辈子就知道这多么重要。”

少棠反问:“爱不爱是次要?找个我不爱的女人,结婚生出孩子,然而有一天发现我实在没办法忍受和一个没感情的女人在一起生活然后再反悔、再把人坑了?”

贺诚冷静地道:“你以为我们这代人,每一对夫妻都恰好曾经是生死相许患难相依过的恋人、都有爱情?年轻时在外面的镜花水月,未必能作为一辈子支柱依靠,反而搞不好将来沦落到下半辈单身孤苦膝下无儿无女老无所依……到头来是一场空。”

少棠陷入沉默,当时很想端起桌上那杯咖啡泼他小舅。

贺诚眼底掠过一丝恻隐,但他就是没帮这忙。少棠是陷得太深,当局者迷,他这做舅舅的,冷眼旁观,不拼命阻拦,也不促成。分开冷一冷,你小子未来人生还有五十年呢。

……

这年暑期,孟家爷爷奶奶三姑与少棠一起,送孟小北坐火车回西安。

一张火车票只捎带卖两张站台票,爷爷说让你奶奶和少棠送你进去,你奶奶太舍不得你。

孟小北拖了三个大号箱子行李,里面还有他之前再次去琉璃厂购买的画笔颜料素描纸和熟宣纸,西安甚至买不到某些牌子色号的油画颜料。下站台经过长长一道楼梯,身边挤过去一拨一拨提大包小包的旅客。那些人抢先登上站台,候车。赶着回家探亲的人眼露切切乡情,出差的公务员脸上堆笑向送行的人招手,脚步匆匆。孟奶奶少棠一行人是这趟车旅客人群中走得最慢的,仿佛是与时光逆行,好像拖慢了脚步就能留住北北。

少棠提着一件行李,递给小北:“一共三件,拿好,哪个也别少了。”

孟奶奶来回扒拉那三件东西:“这两个是你自己的,衣服,学习用具,画画的东西,千万不要掉了,拿好!……那个大包是买给你爸爸他们的土特产,要照俺说就不该让碑碑扛这么多东西,孩子坐火车多累啊,下回让孟建民自个儿回来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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